第三十六章：焊花破晓

钢板上重叠的幽蓝影子被切割机迸溅的火星打散。陈卫国拽着苏晓梅退到安全区，工装裤脚燎出个焦黄的月牙形缺口。"香港客商订的合金板，要赶在广交会前出样。"他抹了把汗，工具箱里躺着本英文版《金属热处理》，书页间还夹着半张未烧尽的批斗材料。
苏晓梅的拇指蹭过焊枪外壳的"安全生产"铭文，这是用陈卫国父亲平反后补发的抚恤金购置的新设备。她忽然想起母亲总把绣绷藏在毛主席像章盒里，那些被红卫兵抄家时幸存的花样子，此刻正压在深圳河对岸的裁缝铺案头。
"晶界腐蚀超标。"质检员老周举着放大镜摇头，镜片折射着食堂方向飘来的葱油香。新来的港资代表在招待所包间宴请干部，糖醋里脊的甜酸气混着柴油味，在厂房铁皮顶下凝成粘稠的雾。苏晓梅发现陈卫国的喉结动了动——他早饭又省给了从湖南来投奔的表弟。
暴雨突至时，苏晓梅正在调试淬火温度。雨点砸在铁皮屋顶的声响盖过了厂长宣读特区政策的喇叭声，她忽然被揽进带着机油味的怀抱。陈卫国用工作证挡着飞溅的钢渣，掌心的茧子擦过她耳后新结的痂——那是上个月抢修轧机时烫伤的。
"温度每降10度，强度就丢三个点。"苏晓梅对着化验单咬钢笔帽，舌尖尝到铁锈味。母亲寄来的包裹里躺着双千层底布鞋，鞋垫里缝着张泛黄的《人民日报》，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被她用绣线勾了红框。
港商第三次来验货那天，苏晓梅在冷却池发现了问题。池底沉淀着从香港运来的化学药剂，包装箱上褪色的"英属香港"字样泡得发胀。她赤脚踩进刺骨的水里取样，脚背上趴着条暗红的铁锈，像母亲绣绷上未完成的腊梅枝。
"加锰！"陈卫国踹开实验室的门，工作服沾着食堂大师傅给的猪油——他刚用三斤全国粮票换了半桶工业盐。苏晓梅望着光谱仪里跳跃的曲线，突然想起小时候偷看母亲在煤油灯下绣花，那些藏在鸳鸯羽毛里的俄文字母。
熔炼炉重燃时，全厂八户家属都在围墙外扯嗓子喊名字。苏晓梅的辫梢被火星燎得卷曲，陈卫国把湿毛巾按在她肩上，隔着蒸汽看到她耳垂上晃动的细痕——那是被抄家时扯掉银丁香留下的疤。
第一块合格板材下线时，深圳河对岸的霓虹灯刚刚亮起。港商递来的合同上洒着威士忌酒渍，陈卫国却盯着附页的英文技术参数，手指在"晶粒度"条款上敲出暗号般的节奏。苏晓梅突然读懂了他父亲那本炼钢笔记里，用德文标注的淬火曲线。
母亲来信说老宅要拆迁，梧桐树上那些被标语覆盖的刻痕，终于能在商品房里化成窗棂的纹样。苏晓梅把奖金塞进汇款单，附言栏画了朵六瓣梅花——第三瓣故意少画一笔，像淬火钢板上的维氏硬度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