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碎裂的声响在两人之间炸开,顾明秋的棉胶鞋陷进雪泥里。周振声的工装领口别着半截红蓝铅笔,金属卡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二十年岁月在他眉骨刻下的沟壑里积着昆仑山的雪。
"冻土数据还在?"他弯腰捡起被风卷走的岩芯样本,安全绳在冰面上拖出蜿蜒的痕迹。明秋摸出怀表时,金属外壳已经与掌心温度融为一体,表链上的蓝墨水笔尖勾住他工装口袋的线头,像某种隐秘的连结。
帐篷里的马灯在凌晨三点突然熄灭。明秋摸索着去添煤油,发现周振声伏在测绘图纸上睡着了,冻裂的虎口还攥着半块青稞饼。风从帆布缝隙钻进来,掀动他压在臂弯下的信纸——正是她去年冬至寄出的那封,邮戳上的"查无此人"红章被反复摩挲得发白。
晨雾未散时,三号勘探点传来塌方消息。明秋跟着抢险队冲到冰碛坡下,看见去年埋设的测温管像折断的脊椎骨戳出冻土。周振声解下腰间安全绳往崖下滑时,工装下摆突然翻出半截蓝格子手帕,正是她二十年前在铁道学院听讲座时遗落的。
"接着!"他将岩样抛上来,袖口的补丁擦过明秋冻僵的手指。忽然有碎石滚落,安全绳在冰锥上剧烈颤动。明秋扑过去攥住麻绳的瞬间,怀表链子深深勒进脖颈,表盖弹开露出泛黄的照片——母亲抱着藤编书箱站在四合院的枣树下。
当夜例会上,周振声指着被冰碛掩埋的钻孔位置:"这里需要重新测算地热梯度。"铅笔尖在图纸某处重重一点,恰与明秋父亲手稿里关于长江桥墩承压系数的标注重合。火盆里的牛粪饼噼啪炸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篷上,交叠成桥梁的剪影。
暴风雪突袭那日,明秋正在整理父亲的手札。忽然有马蹄声破开雪幕,邮差扔进来的牛皮纸袋沾着冰碴。拆开《冻土层热力扰动研究》油印本时,扉页夹着的茉莉干枝簌簌而落——正是母亲临终攥着的那枝,暗香裹着长江水汽渗进高原的朔风。
"你父亲的数据救了三号隧道。"周振声掀帘进来,军用水壶在他腰间晃荡,壶身凹痕与明秋饭盒上的如出一辙。火光照亮他耳后新添的冻疮,结痂的形状像极了她袖口磨破的针脚。
清明那天,明秋在热泉边发现块纹路奇异的玄武岩。周振声的巡道锤敲上去时,岩芯里突然涌出温热的硫磺水,蒸汽在冰面上织成虹彩。他摘下眼镜擦拭水雾的刹那,明秋看见镜片上的划痕——是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她在信号站撞翻煤油灯时留下的。
五月的融冰期,两人被困在海拔五千米的观测站。半导体收音机滋啦响着最高指示,明秋用冻土数据纸卷成筒状,偷听周振声给北京写汇报信。忽有雪光照亮窗棂,她看见信纸末尾洇开的墨迹:"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布达拉宫的晨钟传来时,明秋正在描摹热泉分布图。周振声的钢笔忽然在图纸边缘游走,藏青色墨水渐渐勾勒出茉莉花的轮廓。风掀起帐篷门帘,将远处经幡的诵经声和钢笔的沙沙声,编织成跨越经纬度的安魂曲。
当第一列火车鸣笛驶过冻土层的黎明,明秋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藏青色的身影。巡道锤敲击铁轨的节奏从二十年外传来,她转身时,怀表链子勾住了他工装口袋里的蓝墨水笔——就像冰河世纪的地质运动,将两块分离的岩层,重新嵌合成大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