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的柴油发电机发出垂死般的轰鸣,明秋握着烧焦的信纸残片,看月光在周振声的怀表链上碎成冰碴。那张泛黄的少女照片边缘,母亲麻花辫的发梢恰好与父亲手稿里的应力曲线重叠,在煤油灯下蜿蜒成青藏高原的冻土裂隙。
"周工!渗水点温度又升了!"报务员撞进来时,军大衣肩头的冰晶簌簌掉落。周振声迅速将怀表塞进工装裤口袋,铜链划过冻土报告的撕裂处,将"顾怀远"三个字割成两半。明秋注意到他转身时踉跄的步伐,沾着冰屑的安全帽衬布下,那页1966年的《人民日报》残片正渗出铁锈般的暗红。
抢修队的探照灯将冰裂缝照得通明。明秋绑安全绳时,多吉的转经筒突然卡在滑轮扣上,金漆剥落处显出的藏文咒语,与母亲咳血的手帕褶皱如出一辙。"当心地热蒸汽。"周振声的声音裹在呼啸的北风里,他检查绳结的手背青筋暴起,虎口处的旧伤疤像极了父亲钢笔尖的洇墨痕迹。
冰层下的钢轨泛着诡异的蓝光。明秋顺着安全绳下滑时,硫磺蒸汽里浮动的铆钉阵列突然发出蜂鸣,震得她腰间别着的瑞士军刀不停颤动——那是周振声昨天检修仪器时塞给她的。岩壁渗出的热水珠滚过父亲设计的桥墩结构图,在冻土报告边缘烫出焦痕。
"盐岩粉配比再加3%。"周振声的巡道锤敲击出摩尔斯电码的节奏,暗哑的金属碰撞声里,明秋忽然听出母亲教过的《黄河大合唱》旋律。她抬头望见对方悬在冰裂缝上方的身影,安全绳在月光下绷成琴弦,1937年的怀表链子垂下来,表盖里母亲的照片正对着自己微笑。
帐篷里的老式手摇计算机突然爆出火花。明秋冲进去时,多吉正在用藏刀削冻硬的铅笔,刀刃划过父亲手稿的瞬间,纸张突然显现出暗红色的等高线——正是母亲批改作业用的朱砂痕迹。周振声抓起热敏图纸覆盖上去,两组曲线竟在煤油灯下交织成心脏的脉动。
"你父亲在牛棚里…"周振声的咳嗽震得测绘仪微微颤动,嘴角溢出的血丝滴在图纸上,"是用火柴梗蘸着药汤画的应力模型。"他突然掀开军大衣内衬,1966年的报纸残片飘然落地,“那天我跟着抄家的队伍…”
话音被帐篷外尖锐的哨声切断。明秋看见三个穿军棉袄的人影逆光而立,为首者皮靴上的冰碴折射出冷冽的光。周振声迅速将冻土报告塞进她的帆布包,藏药苦涩的气息突然浓得呛人:“去三号观测站,找扎西取盐岩样本。”
穿堂风灌进来时,明秋摸到帆布包夹层里的银杏叶书签——本该在1966年就被撕碎的那片。她猫腰从帐篷后方钻出,听见身后传来打翻仪器的巨响,周振声压抑的闷哼混着藏语咒骂,像极了父亲被带走那天的动静。
月光在冻土上铺出银白的小径。明秋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军棉鞋里灌进的雪渣融化成刺骨的冰水。当她终于望见三号观测站的铁皮屋顶时,腰间的瑞士军刀突然发出蜂鸣,刀刃映出身后晃动的黑影。
"顾工!"扎西的呼喊裹着雪粒砸过来。明秋转身的刹那,藏刀划破的帆布包喷出盐岩粉,迷住了追踪者的眼睛。老牧民拽着她滚进观测站,生锈的铁门合拢时,明秋看见对方翻毛皮帽下藏着的红袖章残边。
"周工半个月前就让我备着盐岩。"扎西点燃酥油灯,火光映出墙上的康藏公路老照片——父亲年轻时的身影正在给藏族青年讲解测绘仪。明秋摩挲着盐岩样本,忽然发现结晶纹路与母亲教的《赤壁赋》钢笔字迹惊人相似。
后半夜暴雪突至。明秋裹着牦牛毯子核对数据时,扎西的转经筒突然发出异响。她看着老牧民用藏刀撬开地板暗格,泛黄的牛皮日记本封面上,"顾怀远"三个字正被冰霜侵蚀——正是父亲锁在五斗橱最底层的那本。
冻土层的轰鸣突然变得规律如心跳。明秋就着酥油灯翻阅日记,1934年的墨迹在高原反应中晕染开来:【今日发现盐岩层特殊导热性,若用于桥梁混凝土…】突然,夹在书页间的格桑花标本飘落,干枯的花瓣拼出个模糊的"周"字。
观测站的铁皮屋顶发出爆裂声。明秋冲出去时,看见周振声踉跄着从雪雾里走来,军大衣前襟凝结着大片冰血混合物。他左手紧攥着半截断裂的怀表链,右手却死死护着个铁皮盒,盒盖上用红漆画着的五角星,与母亲批改作业用的朱砂如出一辙。
"你父亲…当年在武汉…"周振声栽倒在雪地里,铁皮盒摔开的瞬间,泛着蓝光的冻土样本滚出来,内壁刻着的德文公式正是父亲手稿里的桥梁承重算法。明秋撕开他浸血的工装裤,发现左腿绑着染红的《人民日报》——1966年8月24日的头版头条。
多吉的诵经声穿透暴风雪。明秋给周振声喂藏药时,发现他脖颈处的疤痕形状,竟与父亲被抄家时护住她的烫伤完全一致。昏迷中的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军用水壶从支架跌落,在冻土上砸出的凹痕里,盐岩粉正缓缓拼出"长江大桥"的轮廓。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刺骨。明秋将冻土样本装入铁皮盒时,周振声的怀表突然开始倒转。她看着1937年的瑞士机芯逆向跳动,父亲在牛棚演算的身影与此刻昏迷的男人渐渐重叠,两张不同时空的图纸在暴风雪中飘摇相连。
当第一缕晨光切开铅云时,明秋在铁皮盒夹层发现了火漆封存的信。母亲颤抖的字迹混着父亲工整的公式:【小秋,若见此信,说明振声同志已将冻土层秘密…】暴风雪突然转向,观测站外的经幡发出裂帛般的嘶吼,二十年前被撕碎的银杏叶书签,此刻正在冻土数据间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