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洞里的寒气凝成霜花,顾明秋呵出的白雾在铁皮盒表面结出冰晶。母亲火漆信上的朱砂字迹正在消褪,她慌忙抓起冰棱划破指尖,血珠滴在信纸上时,盐岩结晶突然折射出立体光纹——竟是母亲用茉莉花瓣排列的分子结构图。
"酸碱度7.8…"明秋念着光纹旁的小楷批注,这是父亲常说的混凝土最佳养护数值。她扯开棉袄内衬,藏着的茉莉干花簌簌落下,去年生日时父亲从武汉带回的紫砂花盆碎片还硌在贴胸口袋——那日红卫兵砸花盆的脆响,此刻与洞外冰棱断裂声重叠。
藏靴踩雪的咯吱声由远及近。明秋将盐岩粉撒在冰壁上,蓝光映出三个扭曲的人影,为首者军大衣下摆的补丁针脚,与她偷偷给父亲缝棉裤时用的回针法一模一样。当追兵的手电光扫进冰洞时,茉莉干花突然在盐岩作用下膨胀,释放的酸性气体让冰壁渗出细密水珠。
"这边!"沙哑的喊叫震落洞顶冰锥。明秋攥着铁皮盒贴壁挪动,父亲刻在盒底的德文公式硌得掌心生疼。拐过三道冰廊后,她看见岩缝里嵌着半截冻硬的藏袍——是扎西常穿的那件镶黑缎边的旧袍子,领口磨破处露出褐色的牦牛毛。
冰洞深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明秋循声摸到铁门时,锈蚀的门把手突然发烫,盒中盐岩晶簇竟与门锁产生共鸣。门开的刹那,浓烈的酥油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墙上贴着的1965年《人民画报》正在报道青藏铁路勘探进展,泛黄的报纸边角用红铅笔标注着与父亲手稿相同的参数。
"顾工的女儿?"穿蓝布工装的女人从仪表盘前转身,左胸口袋别着的五角星徽章缺了个角。她摘下沾着油污的手套,虎口处的茧子位置与母亲握粉笔的痕迹如出一辙,“周工说你会带着茉莉配方来。”
柴油发电机突然剧烈震动。女人拽着明秋扑向角落的铸铁工作台,二十七个盐岩样本罐在震波中跳起又落下,排列成武汉长江大桥的桥墩间距。追兵的叫骂声被塌落的冰墙阻隔,明秋看见工作台上摊开的《冻土力学研究》,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俄文批注——正是父亲书房失窃的那本专著。
"叫我陈工。"女人往搪瓷缸里添了把茉莉,滚水冲开干花的瞬间,酸性蒸汽在玻璃罩上蚀刻出等高线图,"六五年你父亲在格尔木做盐岩实验,发现茉莉酸能延缓冻土融化。"她沾着茶渍的手指划过图纸,青藏公路的某个弯道突然与明秋鞋底支边通知书的折痕重合。
柴油机的轰鸣突然转向某种规律节奏。陈工掀开地板暗格,布满冰碴的发动机组里,竟藏着微型混凝土搅拌机。明秋摸到操作杆上的刻痕——是父亲书房镇纸的龙纹,去年被红卫兵砸碎时崩飞的玉石碎屑,此刻正在仪表盘凹槽里泛着微光。
"用茉莉花汁代替盐酸。"陈工将搪瓷缸推过来时,缸底的五角星贴花正在盐岩反光中旋转,"这是你母亲在病床上推算的配比。"明秋看着茶汤表面浮动的花瓣,忽然想起抄家那夜,母亲把最后一盆茉莉藏在腌菜缸里,月光透过陶罐裂缝,在花叶上留下蛇形的光斑。
追兵的铁锹凿击声越来越近。陈工突然扯开墙上的《毛主席去安源》挂历,后面藏着的手绘图纸让明秋呼吸停滞——竟是父亲失踪前夜,用卷烟纸给她画的生日贺图,那列穿越雪原的火车头喷出的蒸汽,此刻正在图纸上幻化成真实的烟雾。
"快!"陈工将茉莉汁液倒入搅拌机,盐岩粉末遇酸产生的气体让压力表指针疯狂跳动。明秋看着混凝土试块在模具里凝结,表面浮现出与母亲教案相同的朱批字迹,那些曾被红卫兵斥为"毒草"的修辞手法,此刻正在建材表面形成天然防冻纹理。
铁门突然被撞开。明秋抱起试块滚进通风管道,陈工的蓝布工装被撕裂的声响让她想起母亲病床单被护士扯下的瞬间。盐岩晶簇在黑暗中发出幽蓝光芒,父亲教的苏联歌曲旋律突然在脑海响起,她跟着旋律的节拍在管道中爬行,手肘磨破处渗出的血珠竟让盐岩光纹变得更清晰。
管道尽头坠入冰河。明秋浮出水面时,怀中的混凝土试块正在月光下泛着珍珠光泽,七朵茉莉干花嵌在表面,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对岸传来汽笛长鸣,铁道兵的红旗在雪地里猎猎作响,父亲参与设计的青藏铁路一期工程路碑上,某个编号正在与她支边通知书上的数字共振。
"抓住她!“追兵从上游包抄过来。明秋将试块奋力抛向施工队方向,混凝土落地的脆响惊起群鸟。当战士们的探照灯扫过来时,她看见试块裂缝中渗出的茉莉汁液,正在冻土上蚀刻出完整的桥梁设计图——正是父亲被抄走的手稿最后一页,母亲曾用朱笔在边角批注"女儿十八岁生日再看”。
冰面突然开裂。明秋坠入刺骨河水的瞬间,有人抓住她的羊皮袄后领。浮出水面时,扎西的转经筒正抵在她后背,金漆剥落处露出父亲的字迹:"1959年7月,冻土样本采集点37。"老牧民呼出的白雾凝成盐岩晶片,飘向对岸施工队掀开的混凝土养护池。
"周工在唐古拉山口等。"扎西的藏刀挑开明秋冻结的辫子,刀刃映出她耳后的胎记——与父亲实验室烧杯底的刻痕完全相同。追兵的叫骂逐渐被风雪吞没,明秋摸到藏袍内袋里的铁皮盒,母亲的茉莉皂香突然从盒缝溢出,与对岸飘来的水泥气息交融成某种温暖的苦涩。
黎明时分,他们躲进废弃的探矿隧道。岩壁上用粉笔画的等高线正在盐岩作用下发光,明秋发现那些线条能拼出母亲的字迹。当她把最后一块盐岩放进裂缝时,整个隧道突然嗡鸣震颤,父亲的声音从岩层深处传来:“茉莉开在混凝土里,才是真正的万年牢。”
隧道外响起施工队的哨声。明秋攥着铁皮盒奔向晨光,怀中的盐岩晶簇折射出七彩光斑。在光斑汇聚处,她看见周振声拄着地质锤站在勘探旗下,男人军大衣的补丁用的是母亲那件被撕碎的蓝旗袍料子,父亲实验室的搪瓷缸正在他手中冒着热气,缸口茉莉花瓣的摆法,与她十八岁生日那天的母亲插花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