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煤车的铁皮在寒风中发出呜咽,明秋蜷缩在煤堆凹陷处,能清晰感觉到周振声胸腔的震动。他将军用水壶贴在煤块上,霜花融化的细流渗进干裂的唇缝,带着铁锈味的冰凉。
"再过两个道岔就是卸煤区。"周振声压低嗓音,呼出的白雾在眉睫凝成冰晶。他忽然扯开棉衣内衬,取出用油纸包裹的钢厂平面图,泛黄的图纸上布满茶渍,俄文标注旁画着歪扭的小火车——正是明秋七岁时的涂鸦。
煤车陡然减速,明秋的额头撞上周振声肩胛骨。隔着厚重的棉衣,她闻到他身上混杂着枪油与茉莉的气息,恍惚看见母亲晾晒在院里的白大褂,衣角也总缀着风干的茉莉花苞。
"抓牢。"周振声突然揽住她的腰跃下车厢,积雪没至膝盖。凌晨五点的钢厂像头沉睡的巨兽,高炉顶端的红旗裹着冰壳,大字报残片在绞车架上猎猎作响,墨汁淋漓的"打倒"二字被寒风撕成两半。
暗处闪出个戴狗皮帽的身影,老羊皮袄裹着佝偻身躯。王铁锤摸出半包大前门,烟盒里却塞着锉刀头:"周科长,三号炉今天检修。"他布满烫疤的手指向冷凝塔,那里垂着条麻绳,绳结打着明秋熟悉的工程结——父亲教她系风筝时的手法。
攀爬时明秋的棉鞋卡在铁架缝隙,周振声单手托住她的脚踝。三十米高空的风像剃刀,割得人脸生疼。明秋忽然看见他脖颈处晃动的弹壳吊坠,内壁刻着的俄文字母"N"在雪光里若隐若现,与母亲梳妆匣暗格里的婚戒如出一辙。
冲天炉内壁还留着余温,检修梯的铸铁踏板烫得冒烟。周振声用军刺撬开通风管盖板,铁锈簌簌落在明秋的麻花辫上。管道深处传来啮齿类动物的窸窣声,他忽然将明秋的头按在胸口:"闭气。"
浓烈的硫磺味漫过来,明秋数着心跳抵抗眩晕。父亲曾说炼钢炉是活的,会呼吸,此刻她真切感受到钢铁的脉动——那是五十年代从鞍钢拆来的老式热风炉,父亲主持改造时在耐火砖里埋过时间胶囊。
"在这。"周振声的手电光定格在检修口,生锈的螺栓排列成莫尔斯电码。明秋的指尖抚过父亲刻在钢板上的诗句:"钢花应如星火溅,铁水当似银河悬",落款日期是1959年10月1日,正是母亲确诊肺病那天。
油布包裹的图纸用钢琴弦捆扎,周振声割断钢丝的刹那,老式俄文打字机打的《盾构机散热系统改良方案》滑落在地。明秋慌忙去捡,却见图纸背面用红蓝铅笔写着:"给小茉莉存奶粉钱——怀远1962.冬",字迹被水渍晕染,像滴未落的泪。
炉体突然震颤,警报器发出嘶哑的蜂鸣。周振声将图纸塞进特制腰带,拽着明秋钻进除尘管道。下方传来皮靴踩踏钢板的声响,手电光柱扫过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
"肯定藏在老顾设计的破炉子里!"粗粝的男声带着东北腔,"那姓周的特务最会..."话音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明秋听出是父亲曾经的助手赵卫国,如今他骂"反动学术权威"的声音比谁都响。
周振声突然捂住明秋的口鼻,他的手掌有火药与钢屑的味道。追兵的手电光照亮管道外壁的俄文警示牌,明秋看见自己颤抖的睫毛在周振声手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直到脚步声转向鼓风机房,他才松开手,掌心留下半月形的指甲印。
从排水管钻出时,明秋的棉袄挂破个口子。周振声撕下衬衣布条给她包扎,灰白条纹的棉布下露出段狰狞伤疤——六三年洪灾抢修铁路桥时,父亲日记里写周工为救测量仪被钢筋贯穿左臂。
"去机修车间。"周振声将俄制怀表贴在耳畔,秒针走动声混着远处火车汽笛,"王师傅准备了转移工具。"明秋这才发现怀表链坠是个微型指南针,玻璃罩内侧用俄文刻着"白桦林",正是母亲常哼的苏联民歌名字。
车间的老式龙门吊悬着铁链,地上散落着被砸毁的机床零件。周振声掀开防雨布,露出改装过的三轮挎斗摩托,车斗里堆着《轧钢工艺学》撕成的引火纸。明秋抚摸着油箱上喷绘的茉莉花,突然哽咽——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图样,父亲总说钢与花才是绝配。
摩托发动瞬间,车间大门被撞开。赵卫国举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管还沾着雪泥:"周振声!你带着反动派的狗崽子..."周振声猛打方向盘,挎斗擦着料车翻倒激起的钢锭掠过,火花溅在明秋手背,烫出朵小小的茉莉。
追捕的卡车在雪地打滑时,周振声拐进堆满钢坯的货场。他忽然将明秋抱到前座,自己翻身滚进挎斗。子弹打在防弹钢板上叮当作响,明秋从后视镜看见他单手装填信号枪,焰火弹在卡车前炸开漫天绿星——那是六四年国庆阅兵时父亲参与设计的信号弹改良方案。
穿过最后道铁轨时,挎斗被震得腾空。明秋的后脑勺撞上周振声胸膛,听见他闷哼一声。前方突然亮起矿灯信号,三短一长,王铁锤开着解放卡车撞开铁丝网。周振声猛踩油门,摩托冲进卡车货厢的瞬间,他护住明秋的头撞在麻袋上,硫磺味的面粉扑了满脸。
"去张家口。"王铁锤甩过军用水壶,壶里装的却是热姜汤,"老顾的师弟在铁路局。"明秋小口啜饮时,发现周振声正用绷带缠腰侧的擦伤,血渍渗出纱布,在呢料大衣上晕成暗色山茶。
卡车经过永定河时,天已大亮。周振声忽然将个铁皮盒塞给明秋,盒盖上用钢戳烙着五角星。里头除了大白兔奶糖,还有张泛黄的底片——对着阳光看,是父亲抱着穿布拉吉的幼女,身后站着穿军装的周振声,三人站在未竣工的长江大桥上,江风掀起母亲的碎花头巾。
"六〇年大桥合龙前夜。"周振声擦拭着信号枪,"你父亲说等通车了,要带你去南京看紫金山的萤火虫。"他的声音突然沙哑,指腹摩挲着底片边缘的齿孔,那里染着星点褐渍,像永远凝固的秋雨。
明秋含着奶糖,尝到咸涩的泪水。她终于读懂母亲临终时攥着的那把钢尺,尺面密布的划痕原是莫尔斯电码,译作"守护者周"。车窗外掠过刷满标语的砖墙,某个瞬间与记忆中的四合院重叠,父亲栽的茉莉正在雪下等待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