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笼罩着武汉关码头,顾明秋攥紧泛黄的设计图,江风将她藏青色的确良衬衫吹得猎猎作响。昨夜爆破组传来的消息还在耳边回响——周振军带着人去了三号闸口,说是要执行最后的拆除指令。
"陈工他们到哪了?"她转头问正在调试测量仪的小满。十八岁的少年已长得比她高,苍白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胸前的共青团徽章在曙光里微微发亮。
"默哥带着平反文件从北京回来了,杨姨组织工友在闸口…"话音未落,汽笛声撕破江面。三艘挂着"水利局"旗子的拖轮正破浪而来,船头站着的正是周振军。
顾明秋摸到口袋里冰凉的铜钥匙。1975年那个暴雨夜,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虎头鞋终于派上用场。当她在科学院用投影仪放大铜钥匙纹路时,俄文刻着的"1953.4.2基辅学术会议"让在场专家哗然——那正是周振军声称"独立完成"重力坝理论的日期。
"顾工!他们开始架炸药了!"老工友王师傅踉跄着跑来,安全帽上还沾着夜班的泥浆。顾明秋望见三号闸口上方飘起的红旗,那是父亲参与设计的双曲拱坝,晨曦中宛如展翅的江鸥。
她抓起装有图纸的油布包冲下观测台,解放鞋踩过潮湿的江岸,昨夜暴雨在礁石间留下的水洼里,漂浮着几朵父亲最爱的睡莲。二十年了,从那个被红袖章撕碎的清晨到如今,长江水依然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奔涌向前,就像母亲临终前说的:“水过留痕”。
闸口平台上,周振军正指挥工人安装雷管。他藏青色的干部服烫得笔挺,胸前的像章却是二十年前的旧款,在晨光里暗淡无光。
"周主任,科学院的复函在这里!"顾明秋展开盖着红章的文件,江风将纸页吹得哗哗作响,“三号闸是苏联专家撤离后唯一符合流体力学原理的结构,你坚持要炸的恐怕不是旧时代的’余毒’,而是你学术造假的证据吧?”
人群骚动起来。杨大姐带着纺织厂女工手挽手围住闸机,红蓝相间的工装连成一道人墙。周振军眼角抽搐,突然夺过身边人的火把:“妖言惑众!这闸口留着就是悬在武汉人民头上的修正主义利剑!”
"那请你解释这份基辅会议记录!"陈默的声音从码头传来。他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臂缠黑纱——三天前刚为蒙冤去世的父亲举行完葬礼。两个大学生抬着幻灯机紧随其后,父亲1953年在基辅的报告影像投射在闸体上,俄文标题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周振军的火把突然坠地。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闸门控制台。生锈的操纵杆"咔嗒"移位,二十年未曾开启的泄洪闸突然发出轰鸣,江涛如巨龙般涌入闸道,将准备安装炸药的木箱冲得七零八落。
"小心!"顾明秋冲向失控的控制台。混战中周振军突然掏出配枪,却见小满举起贴满胶布的铝盒——正是当年藏密信的冰糕盒。盒盖弹开的瞬间,1972年周振军与苏联人的交易录音伴着电流杂音炸响:
“只要炸毁三号闸…水文数据就永远…”
江涛声、机器声、人声忽然都消失了。周振军握枪的手剧烈颤抖,望着铝盒里泛黄的照片——那是他抱着襁褓中的小满在闸口拍摄的,背后泄洪孔的水纹恰是天然的心电图。
"爸爸。"小满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从工装口袋掏出硝酸甘油片,“杨妈妈说,治江和治心都要顺应规律。”
震耳欲聋的汽笛声由远及近,挂着"庆祝全国科学大会召开"横幅的客轮正驶过闸口。甲板上归国的华侨专家们举着相机拍摄这壮观的双曲拱坝,闪光灯明灭如星。
顾明秋趁机按下控制台复位键。陈默飞身将她扑倒的瞬间,失控的闸门在液压装置作用下缓缓归位,二十年前顾怀远设计的备用齿轮组终于咬合,将滔天巨浪驯服成平稳的洪流。
"快看!"有人指着闸体惊呼。经年累月的水流在混凝土表面蚀刻出奇异的纹路,此刻在朝阳下清晰可辨——正是顾怀远图纸上的莲花标记,第八片花瓣的位置,1980年的春水正泛着粼粼金光。
三个月后,顾明秋站在人民大会堂领奖台上,掌心还残留着齿轮油的温度。陈默特意换了身卡其布工装坐在前排,胸前别着两枚徽章——1956年全国先进生产者和1980年科学大会纪念章。
当她展开演讲稿时,夹在其中的茉莉干花悄然坠落。这是从母亲最后那条头巾上摘下的,如今浸泡在长江水样中的花枝,正在中科院实验室孕育新芽。
"这份荣誉属于所有在长夜里守护星火的人。"顾明秋望向镜头,背后的投影是武汉关闸口全景。新安装的水文监测仪正将数据传往全国各地,小满戴着工程师安全帽的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
宴会厅外,重新修复的北京胡同里,虎皮鹦鹉在翻新的鸟笼里梳理羽毛。穿的确良连衣裙的小女孩蹦跳着经过顾家老宅,童声清亮地背诵新学的课文:“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