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重逢

京郊，暮色四合。
天子杀心已起，京城不是久留之地，楚培浩另雇了车马，立时便要动身。
受伤的侍卫安置在车厢内，车夫抱了草料来喂马，楚培浩同楚清璃于不远处默然对立，半晌无话，疏离得不像是父女。
沈辞在远处亭下遥遥望着，暮光垂落，天色一点点晦暗下去，天际一弯弦月看得真切。
许久，她见楚培浩垂眸，缓慢地抬了胳膊，不堪重负般，右手竟在发颤。
挽弓横槊的大将军，手颤得像风烛残年病痛缠身的老叟。
他迟疑地、悔愧地轻轻触了触楚清璃的脸颊，欲言又止——当日他一时气急，一掌掴在她颊上，心里一直无法释怀。
楚清璃仰脸，半是倔犟半是委屈。
父女俩说了一阵子话，沈辞见得楚培浩疏朗一笑，楚清璃扶他登了车，目送着车马再望不见尘迹。
沈辞和楚清璃信马走在城郊官道上：“你怎知街上那队影卫是冲楚将军去的？”
楚清璃望着天边流云，半晌，浅声道：“猜的。父亲兵败反被封宣平侯，那时我便猜天子起了杀心，又知父亲今日离京，果然天子就派了影卫出城，”她怅然叹了一声，“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要影卫办的？”
她那日愤然离府，终究没有走远。
“天子猜忌臣下，防之如贼，驭之如奴，”楚清璃嘲讽一笑，“做田翁，做匠人，做商贩，都强过做这朝中官。”
沈辞冷声一笑：“手足兄弟都杀得，臣子算什么，坐上那个位子，哪有干干净净的。”
两匹马踩着落日余晖进了城，夜色压下来，身后城门锁闭。
楚清璃问她：“适才没来得及问，你为何会来京城？还有你身上的傀儡蛊如何了？”
江湖早传遍了，东海之滨，昆虞埋霜剑宗陆景阑一意孤行带走了身中傀儡蛊的逆徒，辗转多地，为解蛊之法先后求到了回春谷、蛊圣许璋门下。
沈辞牵着马缓步走着，低眉苦笑：“已无碍了。此次回京，是替先父先母迁葬，深仇已报，可告慰先灵了。”
街头的灯笼陆续亮了，马蹄不疾不徐地踏在青砖上，一片有节奏的“嗒嗒”声。
楚清璃拍了拍她肩膀：“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沈辞偏头望她一眼，淡淡一笑：“还没想过，兴许是江湖浪迹吧。”
临安的雨，天山的雪，宁州的美酒胡姬，她都见过，仍不知该去往何处。
齐王逆军被镇压下去，天毒教自东海一战后也元气大损，天下安定，泱泱大梁，再太平不过了。
楚清璃弯唇一笑：“可还记得我们三个的七年之约？是日子回昆虞一趟了。不知柳怀盛那小子又把溯崎山搅得怎么鸡飞狗跳了。”
沈辞抬眸望着眼前葳蕤灯火，面上光影纷杂，神情倒不分明了，她浅浅一笑：“我不便登门，便不同往了。”
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平和万分。
前尘断绝，此后她没有来处，更没有归途。
楚清璃静默了半晌：“不说师门如何，我们三人同生共死的情谊不变。”
沈辞颔首一笑：“好。”
她们信步走在京城长街上，灯火通明、游人如织，一派盛世清平的气象。那一场叛乱战火只烧到了菱阳城，尸横遍野也不过朝廷邸报的几段字，相去百里的京都，贵人依旧冶游赏乐，繁盛如故。
街边一座茶楼，入夜生意益发红火，楼内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说书，引人入胜。
沈辞同楚清璃又走了一箭地，偏头对望一眼，同时发觉身后有人缀了上来，只混在人群中，不远不近跟着。
两人将马系在一家客栈门前，身后那人行踪鬼祟，停在了不远处，并不接近。
她们继续沿着长街向前走，逐渐加快了步子，突然拐入了侧旁一条暗巷，身后那人匆匆追至，甫一露面颈间就架了一柄长剑。
巷子昏暗，沈辞压着声音问：“什么人？”
那人似乎被这一剑惊住了，愣了愣，不满地“啧”了一声：“我！”
是柳怀盛，沈辞和楚清璃这才顾上细看。
沈辞白他一眼，回腕收了剑。
楚清璃蹙眉问：“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柳怀盛挑了一边眉：“茶楼见路过两人像是你们两个，跟来看看，哪知一露面就来这一出。”他在茶楼，一段书听了一半，扔下瓜子干果追过来的。
街口有杂耍艺人张罗了摊子卖艺，锣敲得锵锵响，盖过了街上喧闹，好一阵子才静下来。
“你怎么来京城了？”
“你们怎么在京城？”
楚清璃和柳怀盛同时出声问，语罢互瞪一眼。
沈辞想到什么：“昆虞派弟子来京城了？”
柳怀盛眉头蹙起，望着她们正色道：“不止是昆虞，江湖各大门派几乎都陆续来了，潜于京城各处。”
楚清璃闻言一惊：“出什么事了？”
“前段日子清雷山的弟子发现了凌魔机关傀儡都踪迹，一路追踪，竟是运往京城的，”柳怀盛压低了声音，“江夏境内也有此机关傀儡经过，武林正道以为天毒教所图非小，说不定会鱼死网破一拼，各派弟子已潜入京城，暗中探查。”
楚清璃想了想：“事涉京城，天毒教之图谋昭然若揭，想必还是齐王主使。”
沈辞背倚着墙壁，偏头望一眼，对面一所客栈，灯火辉煌，往来络绎。
她轻声道：“叛军已一败涂地，京师有金吾卫精兵戍守，宫城更有三万禁军日夜守卫，他们单凭这些木头人就想逼宫篡位，未免太天真。”
柳怀盛点点头：“掌门也有此一言，料想他们另有手段。”
楚清璃抬眸问：“掌门来了？”
“掌门和长老尚在路上，我奉命和几个弟子先行探查。”柳怀盛轻声答。
沈辞略微出神，忽然凝眸望了过去。
柳怀盛了然，知她想问什么，浅声道：“陆长老回山后辞去了剑宗长老一职，于宸寒殿闭关，至今未出，”他顿一顿，看着沈辞神色，“他们说陆长老道心堕毁，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沈辞不应声，小巷静了下去，她望着满城灯火下稀薄的夜色，许久许久，忽问：“可知那些机关傀儡藏于何处？”
柳怀盛：“查到了一处，在城西的一所棺材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