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随我至此了,还不出来?”昭华连夜赶至恨生崖,此处杂草丛生泥沙遍布,足可见鲜有人到恨生崖来。说来也是,寻常人若不殉情求死,何妨来这恨生崖呢?
“海东青”死士向来藏身隐蔽,听闻昭华召唤仍未现身,只听得低声入耳:“我等死士效忠皇上和娘娘,娘娘大义,凡事以国事为重,如今只身前来恨生崖,不知有何事要吩咐我兄弟几人?”
昭华一袭白衣飘袂如昔,她将额际青丝揽在耳后,百无聊赖地倚靠身后高树,垂眸轻笑道:“我并非是大义,只是忽而没了让别人陪我赴死的勇气,你们几人既是听我差遣,那我只有一句,凡事以保住皇子和公主为重,皇嗣是国本,你们应当知晓其中利害!”
死士便是如此,只会誓死效忠而不会疑声疑虑,他们以默然应对昭华指令,可周身一时没了声响却让昭华背脊生冷。她独自一人往崖顶步去,脚下杂草窸窣作响,纵然知晓身后跟随着几名死士,心中仍然有些没来由的孤冷悲戚。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及至崖顶,昭华身子微倾向崖下望去,并非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磅礴,而是无限深渊的惊心动魄!悬崖峭壁蔓草四起教人看不清脚下路途,昭华不敢再上前一步,惟怕那蔓草之下并非平实土地,而是万丈沟壑!
“再往前一步可是省了我的大事儿了!”耶律蓉蓉扎耳的语声在身后响起,昭华不怒反笑,唇角轻勾回眸与耶律蓉蓉对望,耶律蓉蓉反倒恨恨咬唇道:“别笑!我最恨便是看你淡然浅笑,好像目空一切似的!你当真以为你是世外仙人?说自己无欲无求,还不是做了大辽的皇后?”
昭华眼见之处只是戴着银色面罩的耶律蓉蓉,她身后两个彪壮男子一左一右分别怀抱耶律复德和耶律安若,耶律复德与耶律安若正在沉睡,想来是耶律蓉蓉使了法子不让两个孩子喧闹,而昭华明晓那两个孩子的韵息并非是出了事情,而是真正在恬然安睡。
听罢耶律蓉蓉所言,昭华唇边浅笑依然,云步向耶律蓉蓉迈近,抿唇道:“我今日是大辽的皇后,只因我深爱之人是大辽的帝王,况且没见到复儿和安儿安然,我怎能决然向死?而且不知为何,你每次见我总是戴着面罩,都到了这步田地,你仍是戴着面罩,真教我疑惑了。”
耶律蓉蓉双眸幽阖,面上闪过一丝不屑神色,冷哼道:“你疑惑了?那好,我便让你看看你对我都造了什么孽!”语罢,耶律蓉蓉狠决将面罩摘下,昭华对眼前尽毁的容颜错愕不已,耶律蓉蓉的整张脸已然毁个尽然,仔细一想理应是那日大火所致,而耶律蓉蓉望着昭华姣好容颜冷笑道:“你倒是好,这张脸十年如一日的倾国倾城,十年如一日地令我厌恶!”
实则耶律蓉蓉火海毁容是因着苏嬷嬷向她寻仇,可耶律蓉蓉从来不顾自己做了什么,只怨别人残害自己,连同那次熊熊烈火,虽是她与侍卫私通在先,却是要将这些祸患全部算在昭华头上!至于她对昭华的怨恨,是因着昭华抢去耶律成在先,随后又抢去她在宫中的万千殊荣,而昭华那举世无双的倾国娇颜,更使得如今容颜尽毁的她恨上加恨!
“犹记得你曾将我捉走,为何这次不如法炮制?你既是恨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为何先杀了思柔伉俪,又杀了二殿下和青岚,为何要捉走复儿和安儿,你是要让我生不如死,还是为了让我乖乖就范?”昭华眉宇紧蹙,这美玉一般的容颜即便蹙眉仍是清丽可人,看得耶律蓉蓉切齿咬唇。
耶律蓉蓉听罢昭华所言不由得轻笑出声,她微抬双手轻拍两下以示对昭华的赞同,她的容颜挤作一团辨不清眉眼,鼻陷唇裂犹如龟裂的土地,语声轻挑道:“不错,真真不错!皇后娘娘果真不同凡响,你说的全中!我就是要看看你生不如死的模样,就是要你乖乖就范!若是直接将你捉走,你怎会乖乖就死?于我而言,我愿见你自己赴死,胜过迫你就范!”
昭华无奈挑眉,摇首道:“说得好!人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瓮中捉鳖又怎能让你痛快?你要看的,是欲擒故纵,是困兽之斗,是我自己从这恨生崖上走下去,而你旁观一切便能坐享其成,果真妙哉,果真美哉!是否我甘愿赴死,你就放了复儿和安儿?”
“我决计是说话算数,你应当庆幸是我捉走了这两个孩童,因为我只恨你一人,不恨这两个孩子,况且他们是耶律成的孩子,我爱屋及乌。而你也是聪明,若你违背约定带了援手,那我就不会轻易放过这两个孩子了!”耶律蓉蓉重新戴上面罩,她始终未让他人见过自己毁容之态,若非易容乔装,便是银具罩面。
昭华望着耶律蓉蓉身旁的两个男子,他们面上刀痕遍布想来是亡命之徒,耶律蓉蓉因着郡主身份的确是不愁吃穿,她一个缘由便能让娘家人为自己复仇,便说这一次次的进宫出宫必是宫中有人内应。
昭华与耶律成追查了她这么久,却不知她始终乔装成侍女藏身在自己宫里。三年时日,昭华竟以为自己安度三年光阴,殊不知危机四伏,只是她忘记了居安思危!
思及至此,昭华的步子已经迈至断崖之前,她望着耶律蓉蓉轻抚两个孩童,这两个孩童自有“海东青”死士护送回宫,昭华最后垂眸道:“说来也是可笑,你如此恨我,我却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你,若我一死便让众人安宁,我无可畏惧!但你此后不准为难我的孩儿,不准为难耶律成,这泱泱大辽需要明君,耶律成是不可多得的明君!”
“住口!”耶律蓉蓉厉声将昭华喝住,她自是知晓耶律成的好,何须昭华提点?她随即双手掐住耶律复德和耶律安若的咽喉,怒声道:“你跳是不跳?你再不跳崖,我就在你面前把他们掐死!我倒想看看,你是更惜自己的命,还是更惜他们的命!”
“昭华,朕不许你跳!”
昭华错愕地望向耶律蓉蓉身后的耶律成,耶律成怎会出现在此?他理应安睡在榻,他理应三日之后继续做他的大辽明君,他为何会到这恨生崖来?再看耶律成身后,颜莫逍带领侍卫急忙赶来,耶律蓉蓉三人反倒显得势单力薄被夹在耶律成与昭华之间。
耶律成步步迫近耶律蓉蓉,她手中仍然掐着两个孩子的喉管,而孩子此刻仍在昏睡,若是耶律蓉蓉手下微微用力,两个孩子便会在不知不觉中窒息身亡!
“耶律蓉蓉,若你不放了复儿和安儿,朕现在就下令射杀了你!”耶律成眼见昭华身临断崖,脚下是怎样的万劫不复自不用多说,他眸中血红怒瞪耶律蓉蓉掐在耶律复德和耶律安若咽喉的双手,两个孩子面色冲红开始微微挣扎。
昭华见状连忙高声道:“耶律蓉蓉!你不过是想要我死,不要伤了复儿和安儿!”
“我伤了他们?我告诉过你不准带任何人来,你倒是好,大辽皇帝亲自过来救你,还把宫里的羽林卫都给我招来了,你说是谁不守信用!”耶律蓉蓉厉声嘶吼,手下的力气不由得又重了几分,耶律复德和耶律安若不自在地轻咳出声,似在梦中呓语低喃道:“母后,母后!”
昭华望着耶律成的双眸流露着不可置信,她不由得语声哽咽道:“皇上,皇上,为何你还是来了?”
“既然知道你心中决意,你必定也知晓我心意已决,迷魂散又怎能拦得住我?我此生只会为大辽而生,也为你而生,若你已不在,那我便魂飞魄散,试问大辽要这样的帝君还有何用?”耶律成一字一句只言昭华是他命中惟一,若得有情人生死相守,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耶律蓉蓉眸露恨意,怒声道:“住口!你们二人不要再情意绵绵了!耶律成,枉我对你一片情意,你竟要与这个中原贱人生死相守……”切齿愤愤忽而变为轻缓言笑:“好,让我看看你们如何情比金坚,你们不如一起跳崖如何?这恨生崖不乏痴心殉情者,若大辽的皇帝和皇后双双跳崖,真不知大辽黎民会如何作想?”
不仅是昭华,连同颜莫逍都是心中一惊,大辽皇帝和皇后双双殉情,且不说大辽黎民如何作想,各族部落怎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大辽无主,他们只需稍以施兵就能轻而易举地拿下大辽疆土!
思及至此,昭华骤然云步向耶律成,她眸色不经意地掠过颜莫逍,心中默契便在此刻油然建立,昭华跻身探入耶律成怀中,耶律成方才惊愕现今却是不顾一切将昭华紧拥入怀,昭华环住耶律成腰际,细声道:“耶律成,你为我抚奏的《昭华散》,我生世不忘!不过你与我约定此生华发白首不相离,对不起,昭华要爽约了……”
未及耶律成相问,颜莫逍早已自身后将耶律成击昏,他阻止不了皇上之命,可皇后之命于他依旧难违,此事之后纵然耶律成要他以死谢罪,他亦认了!若实在救不了昭华,江山为重……
颜莫逍将耶律成扶向身后侍卫,随即朝昭华重重叩拜,凝声道:“皇后娘娘高义,臣誓死从她手中救回皇子和公主,大辽国运昌顺,请娘娘安心!”
昭华再度回身至断崖边际,耶律蓉蓉已与两个男子站在一旁看她跳崖,她望向耶律蓉蓉厉声道:“我需得见他们二人安然,否则不会遂了你的心意!我要在跳崖之前,见着你将复儿和安儿交给颜相!”
“我把皇子和公主交给他们,没了筹码怎还让你甘心跳崖?你是不蠢,却也别以为我耶律蓉蓉蠢笨!”言间,耶律蓉蓉松开双手让两个男子将孩童抱向颜莫逍,继而又冷声道:“你这厢跳崖,我立即让他们把孩子交给颜相!现今便是看你,你每走一步,我也让他们向颜相走近一步,如何?”
昭华微微向崖边迈动一步,果见那两个男子又向颜莫逍近了一步,如此间距足以让颜莫逍救出两个孩子,可至于耶律蓉蓉,纵然不齿耶律蓉蓉的行径,她仍需言出必行,否则两个男子亦能轻易杀了两个孩子,如此她便前功尽弃了!
终于无可进前,昭华蓦然回身掀起雪白衣袂,恨生崖疾风簌簌却令昭华看似羽化登仙,颜莫逍眉宇紧锁,而昭华眸中只有耶律成与两个孩童,她双手交十莞尔一笑,低喃道:“今生缘,来生尽。日月昭昭人一心,华发白首不相离。我欲乘风归去,来世再与你共奏一曲《昭华散》……”
“娘娘!娘娘!”
身后叫喊已被尘风带去,昭华只见得颜莫逍自两个男子手中接过耶律复德和耶律安若,随即一众侍卫朝自己跪拜,昭华最后望向耶律成沉睡俊颜。她可以忘记今生一切,却惟独要将耶律成的容颜在心底永世铭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