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萍水不相逢（二）

　　正在苏嬷嬷紧锁着眉头不知怎么划开僵局时，只听昭华温和笑道：“妹妹的契丹语说得真好，本宫素来听闻契丹语是世上最美丽的语言之一，想来说出的亦是雅美之辞，不知妹妹可愿将方才所言再用中原话说一遍？”
众人只以为王妃真的不懂契丹语，因而便想着隆顾清不会如此拙笨让王妃直抓罪责。果然，隆顾清并未想到昭华会让她用中原话将方才的契丹语再说一遍，若说她可以将方才所言当做无心之失，矢口否认亦未尝不可，可若用中原话再说一遍则真真是她大胆犯上了！
隆顾清登时愣在了原地，不知作何回应。将时，一阵爽朗的男子笑声从昭华身后传来，柯玉祁她们一听便连忙裹上了衣衫，忖间便见着耶律复自假山后走了出来。
耶律复一身雪青色短袖戎装，银丝兽纹腰带上系着一块血玉宝石，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腰后别着一管长笛，而非一把短弓。他稍嫌色沉的双颊透着一股绯红，许是和耶律成一般被日头照的紧，双眸清澈倒比耶律成纯净许多，一抹暖心的笑容常年不下唇角，整个人高大结实，不似耶律成透着股孱弱病态。
他走到莲池近前打量柯玉祁几人，随即挑眉笑道：“哈哈哈！本王许久未至后院，竟不知三哥的后院里主子和奴才玩得这样高兴！不过三哥久在景辰阁调养身子，想来亦不知后院风光无限好吧？”
“柯玉祁见过四殿下！”容姿较好的柯玉祁一见耶律复便叩身行礼，连带着身后的隆顾清也一并下跪，与方才对昭华的态度大相径庭。
耶律复望着颇有礼数的柯玉祁和隆顾清颔首，转而笑叹道：“你们二位是三哥的侍妾，在宫里也算是小主，怎的向我行礼了？我耶律复可是担当不起啊！”
隆顾清听罢，面上堆笑道：“四殿下哪里的话，我们只是三殿下的侍妾，在您们这些殿下和王妃面前却仍是奴才，奴才见了主子，哪里有不行礼的道理？”
“言之有理，不过适才怎的不见你们向皇嫂行礼呢？皇嫂是三哥的王妃，按理说是你们正经八百的主子，你们却对她视若无睹，可不是要我知道我和她一样受不起你们的行礼？”耶律复语声带厉却是唇角含笑，如锋芒划在隆顾清和柯玉祁的心上，惊得她们愈渐把头低了下去。
柯玉祁沉思几许，抬起乌黑的水眸望向昭华，方才粗犷的形态只变得比昭华还惹人怜惜，红唇幽阖道：“王妃，柯玉祁没教好妹妹，还请王妃治罪！都是这盛暑炎夏，几个姐妹经不住要来嬉水，柯玉祁一时心软纵了她们，却没想到错了规矩，还因王妃驾到而慌乱无措，以致冒犯了王妃，请王妃降罪！”
语罢，将才立身不语的德香亦随之下跪，只因柯玉祁的言辞将德香和隆顾清全牵涉了进来。既是他们三人一同来此嬉水，那么若是开罪，便三个人都逃不脱关系，若是宽恕，便三个人一同宽恕。概言之，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这心思真是精细！甚至想到了昭华初入皇宫更愿意息事宁人的心思，况且德香向昭华示好，昭华心中念着德香的温婉，必不会狠心降罪。耶律复将柯玉祁心思全然看透，双眸不觉露出厌恶之色。
生长宫中，耶律复见惯了宫中尔虞我诈的角逐，只是不愿同流合污。昭华虽是来自圣朝，及笄的年纪却比辽宫中的其他女子都要清朗明快，因而他纵然知晓昭华是自己的皇嫂，却仍是忍不住要与她亲近，更何况自己噬爱中原音律，与昭华谈说音律正是人生一大快事！
耶律复念及昭华方才被揶揄至墙角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对柯玉祁又多了几分厌恶，他明知昭华想要息事宁人，便刻意争在昭华之前道：“你们与皇嫂本是三哥的家事，然而你们主奴不分却是错了辽宫的规矩！不止你们，还有你们身后的这些奴才！本王治你们每人掌嘴二十，奴才们每人掌嘴五十，不知你们可觉得有何不妥？”
昭华才要与耶律复分说，却被苏嬷嬷扼住了手腕，无奈溢至唇边想要求情的言辞只得吞回腹中，苏嬷嬷朝她点了点头，她颔首作罢。
隆顾清看起来心有不甘，狠狠地咬住下唇，这些许落在耶律复眼中，他当下恍然般道：“是了！看起来隆顾清有话要说？本王方才听你契丹语说的叫一个好，可要本王将你方才的契丹语在父皇和母后面前说一次？”
“不不不！隆顾清是想说，四殿下罚的好，不以规矩不成方圆，隆顾清甘愿领罚，心服口服！”隆顾清仓惶言辞，全没了先前的骄傲模样。
昭华见状不由得颔首低笑，笑怪耶律复拿住了隆顾清的把柄不松手，也感谢耶律复帮自己给她们教训。她虽是以王妃之姿，可若是惩戒这些侍妾难免落人口实，众人会说她这个圣朝公主要给辽国侍妾下马威，而届时辽国国主也会对她这个圣朝公主心生别想。
耶律复不欲再与她们纠缠，双眸明亮望向昭华，令苏嬷嬷扶昭华去冷霄台，一挥衣袖将心中愤懑的柯玉祁等人留在了原地。
原来这便是耶律成口中的规矩？主子和奴才在一起毫不避忌地嬉水，见了身份比自己更尊贵的却不行礼，真该让耶律成自己也来看看！昭华心中不悦，可若是耶律成真的见到了，恐怕他不只是干咳，而是要气得咳血了罢？如此，还是不见为妙。
昭华不禁为自己的思绪愣神，她与耶律成才见不过一面，为何会不由自主地替他设想这些？许是因为他到底是自己的夫君罢？
“皇嫂怎的愣神了？可是觉得方才对她们的惩戒轻了？”耶律成挥退苏嬷嬷，跻身至昭华身旁，却见昭华深思罔顾，心中一时起了疑虑，不知是否昭华觉得掌掴之刑难解她们对自己的亵渎之辱。
昭华回眸望见耶律成眉宇紧锁，顿时莞尔道：“哪里的话？若是四殿下不来，昭华本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只是会落得个怯懦无能的名头，故而多谢四殿下为昭华解局，否则昭华真是难以全身而退。”
耶律复心中不解，既然昭华知道自己会落下个怯懦的名头，那是否说明她本就知晓隆顾清她们在说什么？既是她听到隆顾清那般对她不尊，她如何能忍下这口气？思绪至此，耶律复意气不平，怒道：“你既能听懂契丹语，便可以对隆顾清直接治罪！为何饶过她？”
“昭华惶恐，她们都是三殿下的侍妾，而我亦不过是三殿下的王妃，说到底都是三殿下的女人，我何苦为难她们？隆顾清虽以契丹语欺我，到底不敢用中原话放肆，我一个圣朝来的王妃又何必与她们树敌？只怕会扰了我日后的清宁。”昭华拂过一缕青丝在手中，孤身顾盼莲池的模样倒像是遗世独立将而登仙般。
耶律复见昭华将委屈尽吞腹中，经不住心生顾怜，探手想要揽扶昭华柔弱的肩头却顿在空中作罢。如果可以，他只希冀能永世将昭华守护，让她知道纵然她身在异乡，亦不会受人欺凌，总有人在尊她重她，愿意化去她心中之苦。
只是那个人，应该是三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是三哥，而不是他？
“四殿下身上的这管长笛看来不俗，可否告知昭华是何处得来的？”昭华一句问语转开了耶律复的沉思，两人就着长笛畅谈了起来。
冷霄台本是水中高阁，昭华与耶律复谈音赋律亦属雅事，却不知谈笑风生的二人落在树下耶律成的眼里会是怎样的一出景象。耶律成本欲就着日头不胜出来走走，却不想在冷霄台见到了这样的情景，他一手紧扶住倚身的柳树缓缓握拳，一手扶住自己起伏不止的胸口忍住低咳。
小安子倏地慌了神，心里直道不该领耶律成出来，探手为耶律成抚背，不住说道：“听闻四殿下那日替殿下去迎亲，王妃在离城之际抚琴一曲，音律玄妙犹如天籁，四殿下便尊崇王妃学教。殿下知道四殿下是自小喜爱中原音律的，是而来请教王妃音律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耶律成并未如小安子所料满腔怒火，而是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扶住小安子的手低声道：“扶本王回去罢。”
这是耶律成在极力忍耐之后的平静，小安子心里清楚。耶律成总是怀以平和之心，素日里他因体弱而被大皇子和二皇子欺凌的时候，亦未见他这般因怒攥拳，今日却因见到王妃与四殿下在一起而生怒，这只怕是三殿下的劫数，旁人是解不了的，小安子不禁暗自低叹。
而耶律成亦是缓过了精神，只要是有关昭华的事情，自己未免都太过激烈了一些。上次昭华与自己发生口角也好，这次见到她与四弟在一起也罢，他似乎总是在这个女子的事情上难以控制自己。
忍不住斗嘴，忍不住发怒，而这都不是他耶律成该有的意气，他应当是平心静气的，因为身外之物全与他无关，更莫说那个可能是圣朝细作的女子！不错，细作。想来父皇早已在她身边布下了眼线，要监看她的一举一动尚不足够，自己怎的还要惹事上身？
他绝不会让一个女子坏了一盘他苦心孤诣的棋局，而他已然病了太久，想来他亦不会病的太久了。
至于耶律复酷爱音律，他未曾忘却是何人对耶律复宣扬中原音律，又是何人为他温尔抚琴，未曾忘却那个让耶律复痴狂般爱上中原音律的是何人！更不曾忘却那个多年前如耶律复般痴音如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