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晚上昭瑾老是睡不好觉,总梦见父皇趴在自己身上哭,哭得她心莫名一紧,连带着脾气也时好时坏,便也少了心思去想自己凭空冒出的大姑姑。
那日文敏的惆怅自己是看的清清楚楚,不过最后,姑姑却淡笑着聊起了建州的风光,她也不好继续深问。只是想来姑姑也有自己不能为外人道的苦楚。
不过听姑姑话中所言,那苦楚似是与些风月事有关。提到风月事,昭瑾便有些头大,便换了个别的想。
自从那日筵席之后,努尔哈赤就没有再派人找过她,她也落个清闲。本想和姑姑一起游玩,但想到她有身孕,为了自己的外甥,昭瑾以为自己独自一人也是可以的,于是便只带着静姝。至于清扬,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静姝,你今儿怎么这么安静?”静姝本是最小的丫头,如果是平常带她出来游玩,早就叽叽喳喳不成样子了,今天却是十分安静,甚至有几分低沉,“怎么了?有心事?”
静姝闻言,连忙摇头道:“奴婢只是最近有些累,而且夜里有些择床,老是睡不好。不会,不会扫了公主的兴吧。”
看见静姝小心翼翼的表情,昭瑾心知最近脾气不是很好,牵累了她们,便展开笑颜,道:“无事,我们今天就早些回去吧。”
“谢谢公主。”静姝浅笑,昭瑾却越发地觉得不对劲,细想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怪自己最近太累,也没多在意。
正打算继续前行,却见额石泰远远地走来。
“真是冤家路窄啊。”昭瑾低叹道。
额石泰依旧是一脸的不屑,她径直走到昭瑾的面前,用女真话问道:“你真的是公主吗?”语气不善,极尽挑衅。
静姝沉不住气,张口便用流利的女真话回道:“你怎么可以如此和公主说话!”额石泰虽然吃惊,但更多的仍是不屑:“我们女真人才不像你们大明的公主那般懦弱!只会绣花和啼哭,什么用也没有!”
绣花?昭瑾听闻,心中冷哼一声,自己本来就不会绣花,至于啼哭,好像没有。不过她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纤云和飞星,亦或是……文敏姑姑?
“你叫什么名字?”额石泰见昭瑾不理睬自己,便蛮横地问道。
静姝刚想责怪她的无礼,却被一个爽朗的男声打断:“我也很想知道公主的名字呢。”众人望去,竟是努尔哈赤。
昭瑾笑道:“贝勒就这么想知道我的名字吗?”语气中埋着股挑衅,倒让额石泰惊讶了一番。
努尔哈赤沉沉的一双眸子里带出几分笑意:“能知道公主的名字,是我的荣幸。”
“呵呵,”昭瑾低笑道,“我还真不习惯贝勒爷用汉人的方式说话。”默了片刻,似毫不在意般浅浅笑道,“那你记住了,我叫昭瑾,日召的昭,王堇的瑾。”
她自是不知道此刻的回答意味着什么,却恍然觉得似曾相识。是了,她记起当日锦御第一次教她剑术时,她也是这么称呼自己的。按理公主的闺名不该随意告诉别人,可从未有人教过她。她其实一直过得很遂自己的意。
努尔哈赤见着她走神,眸光微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二人都是用汉语交流,额石泰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碍于努尔哈赤在场,她不敢造次。可昭瑾并没有忘记身边还有个娇蛮的额石泰格格。于是略收了收思绪,转身面对额石泰,用女真话问道:“不知格格有何指教?”挑衅味儿较之额石泰有过之而无不及。
额石泰偷看了一眼努尔哈赤,见他脸色并无不妥,便大着胆子道:“你敢和我比骑射吗?”
昭瑾见她没有初时的嚣张,心中一笑,又听她提出的要求竟是这个,略想了想便道:“好啊。”
额石泰没想到她答应地这么爽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努尔哈赤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昭瑾。
“怎么,昭瑾公主会骑射?”努尔哈赤一语玩味,一个大明的公主怎么会女真话,还会骑射,若不是京城的探子来报,自己或许真以为她是个假的。
“怎么?淑勒贝勒允许自己的部民织锦布,就不允许大明的公主会骑射吗?”昭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当然不会。”努尔哈赤笑意加深,“只是不知公主何时能与额石泰比试?”
昭瑾其实是个活泼性子,闻言想也未想:“明日即可。”
额石泰生怕她反悔,连忙道:“一言为定!”
或许是老天也十分期待这场比试,第二天可谓艳阳高照,静姝一大早就起床为昭瑾准备骑装,不过,当她看到骑装有两套时,就犯了难。
“公主,这里有两套骑装,不过——”静姝犹豫道。
正准备穿衣的昭瑾不由好奇:“怎么了?什么事能把你这个鬼精灵给难倒?”她今日心情好,言语间便不十分顾及公主的礼仪。
“公主,您看,这一套是您原来的,不过,那一套是淑勒贝勒今早特意派人送来的。”静姝将“特意”两字咬得很重,说罢,小手指向一套暗红色的女真服饰,上面的条纹很漂亮,应该是建州部落里的传统花纹,衣袖上还有玛瑙和珠玉作配饰,可昭瑾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道:“就穿我原来的吧。”
“是。”
昭瑾原来的骑装其实就是普通的汉人服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颜色也很淡,是浅浅的绿色。但这件衣服,却显出了昭瑾的柔和,没有穿朝服时的威严与疏远,加之昭瑾本就是个柔弱的少女,穿上这件衣服后,竟是格外动人。
不过,静姝想,这怕是无法镇住飞扬跋扈的额石泰。
“公主,”静姝服侍昭瑾穿上衣服后,低声问道,“这件衣服的颜色会不会太淡了?”
昭瑾用食指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我是去比骑射的,又不是去争艳。”
“哦,”静姝调皮地伸了伸舌头,憧憬道,“奴婢也很久没有见过您挽弓了呢,真是十分期待。”
听到这里,昭瑾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什么时候说话跟清扬一样文绉绉的,我还真是不习惯呢。”静姝刚想解释,却听昭瑾又道,“静姝,你也长大了,不是那个只会向我要糖葫芦的小女孩了。”
静姝闻言,下定决心正欲说些什么,却被门口的女声打断:“公主,淑勒贝勒已经派扈尔汉将军来接您了。”
“公主马上就来。”静姝对外面的随行宫女说道。
“是。”
“我们走吧。”昭瑾吩咐道。
“嗯。”静姝忍下欲出口的话,恭敬地跟在昭瑾身后。
走出院子,昭瑾就看见扈尔汉一人站在那里,身旁还牵着三匹马。扈尔汉见昭瑾走来,便恭敬道:“公主,贝勒爷派末将前来迎接公主。”
“就用三匹马迎接?”昭瑾心情格外的好,也忍不住露出本性,想要戏弄戏弄扈尔汉。扈尔汉一听却是一愣,立马跪道:“末将不知公主不愿骑马,请公主恕罪。”
昭瑾见他如此认真,忍笑道:“扈尔汉,你起来吧。我本就是去比骑射的,不骑马去,难道走着去?”
扈尔汉松了口气,站起身后却脱口问道:“公主你真要和额石泰格格比骑射?”语气中的犹疑显而易见。
昭瑾闻言,笑道:“怎么?扈尔汉将军认为我不能和额石泰格格比吗?”
扈尔汉连忙解释:“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额石泰格格从小便在草原上学习骑射,公主却一直住在深宫,这……”扈尔汉的语气中满是诚恳。昭瑾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缰绳从扈尔汉的手里拿了过来,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扈尔汉见了,心中顿时有了谱,赞道:“公主好身手。”便也跟着翻身上了马。
“静姝,上马。”昭瑾唤道。
“是,公主。”
扈尔汉这才注意到跟在昭瑾身后的是静姝,不是清扬,心中疑惑,于是张口便问道:“公主的侍女怎么和原来不一样了?”
昭瑾心中暗疑,却也不好发问,只淡淡道:“你是说清扬吧,那丫头最近晚上老是睡不好,我就让她在房中好好休息。怎么了?”
“末将只是担心公主无人伺候。”扈尔汉恭敬道。昭瑾闻言,点点头,便策马向前。扈尔汉、静姝紧跟其后。扈尔汉本欲保护昭瑾,以防她坠马,没想到昭瑾的骑术远在他预料之上,心中诧异,却也并不说出,只不过心中开始暗暗期待今日的比试。
比赛的地方很快就到了。
昭瑾本以为到场的人只有努尔哈赤和额石泰,没想到来了那么多人。远远地,她就看到了大胖子纳林布祿、金石台和布占泰,还有几人她从未见过,甚至就连女眷都来了,文敏姑姑竟也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那里。
努尔哈赤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看见她来了,便开始把玩自己的扳指。
昭瑾骑马进入了比赛场,无视众人的惊讶,骑到正中间后翻身下马,姿势利落而且漂亮。
昭瑾下马后,径直走到努尔哈赤面前,眼睛向四周瞟了瞟,道:“额石泰格格呢?怎么没看见她?”
努尔哈赤笑笑:“她去换骑装了,不过,我真应该让她晚点再去。”
昭瑾会意地浅笑,也不再言语,看了看那几个不认识的人,疑惑道:“他们是谁?”
努尔哈赤随意瞟了那几人一眼:“哈达首领孟格布禄和他的随从。”
“哦。”昭瑾若有所思地看着孟格布禄,忽然道,“他长得挺好的,就是有些胖,和纳林布祿一样。”努尔哈赤闻言,竟笑出声来。孟格布禄离他们稍远,根本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立马走到昭瑾的面前。
“这位就是大明的公主?”孟格布禄用的是女真话,不过语气却有些肉麻。他的眼睛不停地在昭瑾身上扫视着,弄得她心里很不舒服,觉得他的目光太过放肆。于是她装作听不懂女真话,直接用汉语问努尔哈赤:“我坐在哪里?”
努尔哈赤瞟了一眼孟格布禄,轻轻回道:“公主就坐在我旁边吧。”
昭瑾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就走到努尔哈赤旁边的位置坐下。孟格布禄见她并未搭理自己,扫了他的面子,心中有气,却碍于努尔哈赤,只得忍着,面色不善地回到了座位上。
坐定后,昭瑾问身旁的努尔哈赤:“比赛规则是什么?”
努尔哈赤笑道:“很简单,就是骑在马上向旁边的十个靶子射箭,多者胜。”昭瑾会意,便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努尔哈赤正想再说什么,额石泰恰好出场,所有人的目光便都汇集到了她的身上。 额石泰今天穿的是大红色的骑装,有一股不凡的英气。昭瑾见此,小声道:“她这样可比平时顺眼多了。”静姝就站在昭瑾的身后,听见这话,嘴角也不由弯了弯。努尔哈赤把玩扳指的手一顿,也笑了笑。
额石泰的骑术很好,毕竟是从小练到大的,射箭的准头也很不错,甚至有一弓两箭齐发,惹得众人喝彩。昭瑾看了,却只是笑笑。
最后额石泰十箭九中,算得上是顶好的成绩了。
只见额石泰骑着马远远地奔来,满脑袋都是汗水,她也不擦,面带微笑地走到昭瑾面前:“该你了。”
昭瑾正欲起身,却有侍卫来报:“贝勒爷,场外有一女子说有要事要见公主。”
她大概知晓是谁:“来人可说她叫清扬?”
那侍卫道:“正是。”
昭瑾对努尔哈赤一笑:“清扬是我的侍女,前几日她有些不适,我便让她在屋中休养,估计适才没见着我,有些担心,所以就寻来了。至于这要事,”昭瑾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在宫里,清扬一旦想要见我,从来都是用的这个借口,我也见怪不怪了,还请贝勒爷见谅。”
努尔哈赤闻言只是点点头:“既是这样,便请清扬姑娘进来。”
“是。”
“那我先去准备一下,静姝,你就留在这里,清扬来了,让她过来就是了。”说罢,昭瑾起身,跟着侍卫模样的人前去准备。额石泰也坐在一旁准备观看。
努尔哈赤给昭瑾预备的马匹是枣红色的,毛皮光亮,四肢强健,身上没有一丝杂色。她拍了拍马头,有些怀念:“你真像我的万里。”那马像是听得懂她的话,蹭了蹭她的脸,惹得她十分欢喜。
“公主!”就在昭瑾准备上马时,清扬小跑了过来。
“怎么了?”昭瑾笑问道。
清扬面有不忍:“公主,事实,事实确如您所料。”
昭瑾的手颤了一下,“你是说……”
清扬轻轻点了点头。
昭瑾原本晶亮的眸瞬间黯淡,语气不冷不热:“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公主您,还要比吗?”清扬难得当着她的面皱眉。
“当然要比。”昭瑾收了戚容,翻身上马,不留一言。
急速前进,胯下是千里的骏马,耳旁是呼啸的狂风,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众人只见一道极快的绿影从眼前掠过,都忙坐直了身子,翘首以待。只见马上的人快速地射出了第一箭,中。紧接着又射出了六箭,竟都是两箭齐发,而且全中。众人的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额石泰的表情也由不屑变为震惊。只努尔哈赤见她那不似比赛,倒像发泄的模样,微怔了片刻。
只剩下最后三箭了。
昭瑾毫不犹豫地同时抽出三根箭,满座哗然。
“她要三箭齐发。”布占泰声音不大,却毫无意外地引起了人群的震动。
“三箭齐发?这女人也太……”
“我听说平日勇猛的男子也难以做到。”
“嗯?可我倒是听说建州的代善三箭齐发得挺容易。”
“这……”
昭瑾不想理会外界时,一向将他们无视得很彻底。可当她将箭缓缓搭上时,脑中却如何也无法无视那个人的声音。
“瑾儿,你上马的姿势不对!”
“瑾儿,你的手该这样。”
“瑾儿,你应该以攻为守。”
“瑾儿,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
“瑾儿,若你坚持如此练习,不出五年,便可超过所有的人。”
“瑾儿,你怎么总是无法三箭齐发呢?”
瑾儿,瑾儿……为何你叫了我那么多声瑾儿,最后却非要致我于死地?!
三枝箭“嗖”的窜出,急速地刺进剩下的三个靶心。
那么这三箭,就当我为你送行,就当我,送给你的最后一个惊喜。
万历二十五年五月,从三品锦衣卫司御前护驾一职的锦御大人在家遇刺,不幸身亡,年仅三十一岁。